[夜日]暮色

O一

年迈的她面上皱纹纵横，黄昏的余晖斜射入这半方小屋，笼住半躺在床上的她。生命残余的光华使她神采奕奕，日和稍稍扬起头，好让眼睛看得见夕阳。

 

“我想起一件必须得说的事。可那个人我却不记得是谁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谁。”她一口气说完一大串话，激动得一口气都得分几次喘完，“当我还姓一歧的时候。”

 

她转头看向床尾无声伫立的男孩伊藤幸男，那是她约莫七八岁的孙子。“就当给你讲个故事吧，在这之后，你也可以选择忘记它。”她勉强扯起一边嘴角，笑容中依稀寄托着从前少女的青涩情怀，那一瞬间的笑容使伊藤幸男忽然觉得她很美。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了。”

 

 

O二

 

松木的清香潜入闷热而又潮湿的空气里，令人打瞌睡的午后，一歧日和望着一个人在仓库里瞎忙活的夜斗哭笑不得。

 

“夜斗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雪音君呢？”她四顾寻找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他没和你一起来吗？”

 

仓库里没有电扇，更别提空调。夜斗嫌热，将运动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上身只穿了一件贴身白衫，散发扎成小辫子束在脑后。他忙进忙出，同时用半哭诉半撒娇的语调向日和发牢骚：“嘤嘤嘤雪音不肯和我一起来，他居然因为嫌工作太累报酬太少所以缺席！哪有这样的神器啊QAQ果然还是日和你最好啦！！！！！”

 

“……也难怪不会过来啊，真是辛苦雪音了。”无视掉一旁哭哭啼啼的夜斗，日和环顾四周，旧仓库里杂物堆积的四处都是，据说这仓库的主人过几周要彻底搬离日本，又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夜斗这位号称搞定一切的五元神，便请他来收拾仓库。

 

“嘤嘤日和别不说话啊快来帮忙啦帮忙……”

 

“好的好的。就来。”

 

这么久的相处，日和习惯性地会一口答应夜斗的所有要求，哪怕它们看上去如此不合理。本来今天下午是准备——准备干什么来着？不记得了。自从自己那奇怪的体质将此岸与彼岸连结起来后，她时常会忘记一些琐碎的事情。但有关于夜斗与雪音的任何事总是能让她牢牢牵挂，尤其是前者。

 

也许是因为夜斗很孩子气的缘故吧。日和努努嘴，又无可奈何地一笑而过。虽然活了成百上千年，夜斗却却越活越回去了啊。

 

不对。夜斗从来就没有变成大人的时候吧，就算有也顶多是三秒钟的大人。

 

“日和~！日和~☆”夜斗在她身后大喊，“快——来——帮——忙——！我一个人好辛苦啊——”

 

……看来连三秒钟也没有。

 

O三

 

日和帮他把那堆杂物零碎收拾干净时，时间已临近黄昏。天空被染上一层虹般绚丽的霞色，夜斗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辛苦你啦日和！忙了这么久一定很困了吧哈哈哈！虽然我也很累但是如果日和真的很困的话靠着我休息一会儿也是可以的喔，我……”

 

“夜斗才是最累的吧。”虽说是他叫日和来帮忙，但实际上日和并没干多少事。只要有稍微重一点的东西，夜斗就会不动声色地抢先将它们归入自己的工作范畴，导致最后遗留给日和的几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若论谁累，日和那点体力消耗根本无足挂齿。

 

果然她话还没说完，蓝眼睛的神明就瘫软下来，倚在她腿旁坠入梦乡。日和怔怔的望了他好一会儿，凝视着他低垂的睫毛和散落的柔软额发。仓库里除了外头飘入的松香外，还混着一种特别令人安心的味道——是夜斗的。

 

她低下身子，靠着柜子盘膝坐下。熟睡中的夜斗则顺势倚上她的肩膀。他的发丝撩过她白皙的脖颈，日和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那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夏日的气息深印在她的脑海中。

 

她闭上眼细细感受夜斗身上传来的，属于神明的温度，像初冬的阳光般温温凉凉。日和仰起头，眯着眼打量仓库窄小的门。光透不了多少进来，他们二人此时紧紧相依，缩在仓库的一角里，如同两个与世隔绝的孩子。日和晃晃眼，觉得这一切都如同幻梦，但那缕黑暗中的暖意却又如此细腻且真实。

 

“呐呐，夜斗。”她忽然说，“我不会忘记你的，绝对不会。”

 

“可是等哪天我死掉了，你也不要忘了我喔。”

 

忽然肩上的脑袋微微侧了侧，日和以为自己将他吵醒了，连忙低头察看。夜斗不知有没有听见刚刚那两句话，半梦半醒似的，正依循本能在日和颈间寻找最舒适的位置。

 

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是从喉间闷哼出声：“嗯。”

 

O三

 

那天傍晚日和醒来时，太阳刚好沉入地平线，这是她透过那扇小门看见的。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令人安心的气味还很浓。低头一看，夜斗的外套还披在她身上。他没走，也或许刚走不久。但总之她已经找不到他了。

 

“夜斗？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仓库中只余留一圈圈的回声荡漾，神明已了无踪迹可觅。日和忽然发现手边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日和：

有新的委托所以我先走一步啦

看你睡得太熟了就没忍心叫你

by夜斗

 

日和的第一反应是——所以说这个笨蛋到底知不知道把女孩子单独丢在这里到底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啊！可是等等，如果是夜斗先醒来的话，那样暧昧的姿势不就被他尽收眼底了么？可从他写信的语气来看，他似乎毫无察觉……

 

算了吧。日和心想。明天再去教训他。

 

O四

 

日和缓缓闭上双目，太阳也正好于此时沉入地平线。伊藤幸男伫立在床边，久久地凝视她的遗容。日和的晚年，在她本人的要求下，极尽简朴与孤独。她常常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目光却永不停滞地流连着窗外的一切。

 

孙子伊藤幸男是唯一一个喜爱与她相处的后辈，他幼年时生过一场大病，差点就要死去。当时连世代从医的一歧家也对他的病情无计可施，但他竟然奇迹般的恢复意识，活了下来。他喜欢日和这位祖母，经常守在她的身边，也是一待一整天，这一老一少仿佛都好静，日和喜欢看窗外的风景，而幸男却喜欢看日和，两人可以默然地处上一整个下午，一句话不说。

 

今天下午幸男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跑上楼来，他似乎已经预示到了一些未来的事。然后他就听老妇人讲了人生中最后一段故事。

 

日和已经停止呼吸了，而幸男却长久的，长久的伫立着，睫毛给暮色镀上一层霜。

 

“原来你还记得吗？我以为你忘了。”他忽然喃喃道，“我还记得呢，我都记得。”

 

O五

 

那个黄昏夜斗醒来时，日落才进行到半途。他记得自己梦见和日和躺在一张很大很柔软的床上聊天。日和对他说：“呐呐，夜斗，我不会忘记你的。”

 

少女的发丝散发出软柔的馨香，不觉间夜斗已是双颊绯红。这是个梦，他知道的。他拥有神明的洞察力，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但是他却不太想醒来。

 

“可等哪天我死了，你也不要忘了我，好吗？”

 

夜斗一惊，从梦境中骤然挣脱。发现自己正倚在日和肩上，日和像是睡着了，头垂得很低。夜斗望着她的侧脸出神，少女的眉眼轮廓温柔得几乎无可拟比，夜斗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行。

 

他轻轻拍了拍日和的肩膀，后者毫无反应。

 

“果然睡着了吗……”他将外套披在日和身上，右手绕过日和的腰将她环抱，观赏仓库门外的黄昏景致，偌大的仓库像一个铁盒子，他忽然很想将盒子门锁上，就这样抱紧身边的人一觉睡到天明。

 

“老夫老妻一起看日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吧。”夜斗低声说，嗓音轻柔。

 

“一直在一起该多好，永远都不要分开。”

 

“……我都在说些什么蠢话啊。”他自嘲。

 

O六

“这个身体本来就不应活这么久的，那场病本来就得要他的命了。可是没有办法呢，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是很想你，就借用他来附了身。”

 

男孩自言自语着，稚嫩的双手抚上老妇人苍老的面颊。他将她鬓发的一角别到耳后去，仿若很多年前她仍是少女时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投在男孩的指尖上，划过老妇人的唇角。

“你遵守约定了，一直一直都没有忘记我。”他说，“哪怕我们分离了那么那么久。”

 

男孩抬手抹去眼角几滴亮晶晶的东西，挤出一个微笑。

 

“我也该回到人群中去了。如今的我已经成为福神了呢。”他笑道，“我也会遵守约定，永远不让你消失在我的回忆里。”

 

“日和。”他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

暮色最终沉入夜幕之中。